之所以想从孙权说起,还是因为小时候首先啃完的四大名著就是《三国演义》,日后女儿读小学,希望也能读一读。而相比曹刘,小一辈的孙权属于帅哥范畴,也许她会喜欢?(屁咧,明明是因为曹刘已经被各种解读说烂了)
啰嗦半天,正剧开场:
作为称霸三国的一方诸侯,东吴在《三国演义》中的存在感明显弱于另外两位,但这其实很对不起故事很多,大起大落非常精彩的孙权孙大人。先看下面两组:
第一组,“生子当如孙仲谋”——曹孟德
“千古江山,英雄无觅、孙仲谋处。”——辛弃疾。
“亲射虎,看孙郎”。——苏轼
第二组,“孙十万”,“孙柯基”,“聪明一时、糊涂半世”,“大魏吴王”——当代网友们
两组词说的是同一个人。但语意褒贬却截然相反。三国有很多人物,忠奸善恶,帝王将相。曹操、诸葛亮、刘备、关羽……多少都有争议,千余年来不少人也质疑甚至否定过他们,但总要承认他们是一时之雄,争议多仅在于某一方面。
但在今天,几乎没有哪个三国人物像孙权这样舆论形象极端的矛盾,甚至已经被玩成了正反梗,乐此不疲。这个现象特别有意思。
先梳理一下孙权的生平脉络:
1岁,出生,孙坚次子,孙策胞弟。
9岁,父亲孙坚战死。
15岁,获举荐为孝廉。
18岁,兄长孙策遇刺身亡,继承江东之主。
26岁,与刘备联军大败曹军于赤壁。
37岁,夺还荆州。
38岁,曹操去世,曹丕代汉建魏,称帝。遣使向魏称臣,受封为吴王。
39岁,刘备称帝。
40岁,刘备兴兵进犯,破刘备大军于夷陵。
41岁,蜀帝刘备驾崩,遣使与蜀修和。
44岁,魏帝曹丕驾崩。
47岁,称帝,建立东吴。
59岁,太子孙登去世,立孙和为太子。
68岁,废太子孙和,赐死孙霸,立幼子孙亮为太子,结束两宫之争。
71岁,驾崩,谥号大皇帝,庙号太祖,葬蒋陵。
发现什么了么?先给个参考,刘备终年63岁,称帝时候60岁。曹操终年66岁,终生未称帝。
一、至关重要的开荒阶段,他是一点都没赶上
区别于曹刘两位开创者,孙权是是三代目,他的个人简介是这样的:孙权,字仲谋,是三国时代吴国的开创者。爸爸是孙坚,哥哥是孙策。—— 乍一看是废话,实则不然。因为要问曹操的爸爸是谁,大伙大多都得一愣。再问刘备的爸爸是谁……
为什么我们一提起孙权总绕不过孙坚和孙策,因为曹操、刘备和孙权的父亲孙坚,大致是同龄人。在广义的三国时代的早期,即公元184年黄巾起义起,到公元200年曹操在官渡之战击败袁绍基本统一北方止,这是前三国时期最波澜壮阔的群雄争霸时代。旧的秩序已经崩溃,新的秩序还没建立。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,比如董卓、吕布、袁绍、袁术、公孙瓒、陶谦、刘虞、刘岱、张邈、张绣、马腾、韩遂、孔融……他们都曾被时代推上前台,有机会去争取和捍卫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。后来呢?————不见五陵豪杰墓,无花无酒锄作田。有的成为故事,有的甚至连半个故事都算不上。
而这些故事中,自然有也包括孙坚和孙策。公元200年,曹操和袁绍在官渡恶战之时,孙策在江东被刺客杀死。孙权临难即位。这时候的孙权,按现在算法,刚满18周岁。
通俗一点说,一个宏大的SLG游戏,开了新赛季,九州白茫茫全是无主之地。到处是好地好矿,谁抢着就是谁的。菜点不要紧,敌人更菜————但这个至关重要的开荒阶段,孙权一点都没赶上。
这会就有人说了,孙权没赶上。孙坚、孙策不是赶上了吗?不是“承父兄之余烈”吗?
二、躺赢的“创三代”?呵呵,想太多!
实际上,孙坚和孙策在创建吴国进程中作用并没有那么大,尤其是孙坚。他虽然号称“江东猛虎”,也确实能打(比如硬刚董卓),但他并没有在江东建立基业。
孙坚虽然是吴地之人,曾短暂担任过长沙太守,但群雄争霸的大多数时间,他都在北方北方跟着袁术混。袁术的大本营在河南南阳,所以孙坚身份的终点是袁术帮他争取的破虏将军、豫州刺史。《三国演义》里把这段抹了,造成孙坚回到江东的假象,但因此留下一个bug——孙坚“跨江击刘表”,居然能打到荆州北部的樊城和邓城,其实稍微看下地图就知道,这肯定是从北面打下来的。
《三国志》里说得更明白:“初平三年,术使坚征荆州,击刘表。表遣黄祖逆於樊、邓之间。”孙坚就死在这一役,年仅37岁。也就是说,日后江东的基业,基本和孙坚没什么关系。孙坚给后代留下的最值钱的东西,就是实际一文不值的“破虏将军”的头衔。由此可见,在当时孙家家室比不多大部分诸侯、且不说袁家、刘氏这些,就是比曹操、公孙瓒、陶谦这些,孙氏的门第寒酸了些。比如曹操的父亲曹腾、祖父曹嵩,都是汉朝高官,虽然袁绍骂曹操“赘阉遗丑”,那也只是袁绍有资格骂,跟一般人比高到不知哪去了。硬说优势,大概只可以嘲笑下同样落地凤凰卖草鞋的大耳朵。
所以孙家的起点,并不高。孙坚拼上性命,总算给后代留了一点政治资本。比起孙坚,孙策的实际功绩大得多。孙策一开始也跟着袁术混,后来一看实在没前途,拉了一帮老伙计小哥们回吴地老家。问题是,这时的孙策其实已经等于故乡的陌生人,群雄争霸的主战场在北方,但这不代表南方就无人开荒。等他回去一看,哎?我刚到这就散席了?肥肉一块没给我剩啊!照老样子加个公会抱大腿吗?那我还不如抱袁术呢——没办法,只有打!所以孙策花了五六年时间,从195年渡江一直打,在也是江东豪族的周瑜鲁肃等人支持下,灭了代表中央刘家的刘繇、痛打或则威慑了江东四大豪门陆、朱、顾、张,过程比较曲折血腥,总之到200年,基本上拉拢和打服了江东本土势力,然后被刺客杀了,终年仅26岁。
好了,孙权继承的就是这么个家底。很明显,这并不是一个老爹打下万里江山,儿子只需坐享荣华的情况。孙家在江东本根基薄弱,孙策靠着疾风暴雨般的勇武压服了江东本土势力,可是面服心不服的人不在少数,最终被刺身亡,而这背后的隐患,一直持续到东吴灭亡,这是后话。当下,年少的孙权领导经验、军事经验都欠缺,连孙氏集团乃至宗族内部信不过他的人都不少。实际上,如果不是孙策死得这么意外且年轻,江东的基业本来也轮不到孙权。
所以这真不是一个二代如何享受的问题,这是一个他要如何活下来的问题。
三、三国第一梗王的诞生
上面说了那么多,然鹅,孙权活下来了,还活的比大部分人都长。
从建安五年即位到建安十三年,孙权做了以下事情:
首先,巩固了自己的统治。除了即位初有短暂宗族反叛,此后终其一生,江东没有人胆敢取代孙权。
随后,维持住了江东的基业。无论孙坚元从、孙策的淮泗精锐,还是江东大宗豪族、流亡武将,在孙权手里凝结成了一个整体。当年孙策攻打庐江,和江东巨族吴郡陆氏结下血海深仇,但后来陆氏的子侄陆绩、陆逊,都在孙权手下发挥了重要作用——陆逊日后的份量,不必解释了。
同时,根据自身情况,孙权打造出了以长江天险为凭借,以水军和弓兵为优势兵种的一整套军事系统,当然这中间周瑜贡献巨大。
最后,在面对已经统一北方的强敌曹操时,勇敢地与曹操刚了正面,还刚赢了,在与刘备的军事联盟中发挥了主力作用。什么?你说这是周瑜指挥得力的功劳?拜托,在我们这儿,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,没有孙权小伙子当年亲下决断,奋起一刀的精妙剑法,周瑜再牛逼也出不了成绩,不然你参考岳飞的下场。
这一年,孙权只有27岁。他到底是凡夫还是英雄,已经不需要过多解释了。
赤壁之战,不但是奠定三国鼎足、三分局面的关键大战,而且是江东的无上荣耀,孙权的高光时刻。如果孙权的一生就此定格,那么他一定会成为比孙策还要传奇光耀的角色。
然而人生没有“如果”!
孙权活了71岁。在中国历史上有据可查的五百多位皇帝中,他的寿命能排进前十。赤壁之战对孙权漫长的一生,只是一个令人无限回味的起点。
赤壁之战打完了,鼎足三分了。但回过头看,江东的处境基本没有改善。这一战,于江东而言是防御战——家确实是保住了,收获却没多少。最重要的是,江东的战略没有从“守住了”变成“打出去”,尽管赢了,仍无法改变江东极其缺乏战略进攻方向的事实。
现实重是沉重的:等孙权熬过发展期,天下已经没有空地了,几大传统粮仓,也就是适合发展的资源州与他无缘,仅有的几个还没被吞并的诸侯,东川张鲁、西川刘璋、西凉马超与韩遂、辽东公孙渊……光看名字就知道,孙权一个都够不着,这就是之前说“开荒落后”问题,现在就体现出来了,现在再想跨江打到中原,难度可想而知。
要是孙权在一千八百年前就能点出大规模远程空投、长途跨海作战征服日本走向世界的黑科技,那也就没有三国了。但要是抢不到这仅剩的几块肉,孙权无论怎么闷头在江东发展,最后还是只能在江东发展。
剥去赤壁的光环,孙权其实无法和曹操、刘备相提并论——个人方面,那两位都是赛季初就建号的大佬,而孙权本质上还是一个平民玩家。尽管看起来孙权暂时的实力远胜刘备,但人家刘备从赛季初打满全场,一个高端职业玩家、一手金闪闪的SSR武将,本身极其擅长捕捉机会,上到官兵下到贼军都玩过,身段灵活许多。——地缘方面,刘备抢占荆州,这是占据攻守枢纽,上面那几个没吞并的大部分诸侯都有机会去勾搭,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的。曹操更是家底雄厚,北上有辽东、南下有孙刘,攻守兼备、再不济还可以迁都——这也是后话。
所以,孙权想继续进一步发展,只有两条路。一、向北打过长江;二、向西占领荆州从而取蜀。这在当时就非常清楚。
只是,第一条路被曹操直接堵死。
长江的确是天险。但长江是自然造物,对南北两岸实际上是一样的。江东占据长江南岸打防御,得心应手;一旦越过江北,打不好,想回来都不容易。战术调整、后方支援和后勤保障,都是大问题。曹操虽败,但他的实力远为雄厚,已经提前在北进各要地修筑了若干坚城,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合肥。孙权不是没尝试过,打了N次,屡顿于坚城,最险的一次还被张辽打了个防守反击,损失惨重,就是大家熟知的“八百破十万”。“孙十万”这个梗就是从这来的。
另一条路,就要和刘备争。
这就是后来吵了一千多年都没吵清楚的荆州归属问题。其实,荆州本身是次要的,尤其是谁掌握了荆北,就意味着直接面对曹操。但荆州是战略要地、可上下左右哪儿都通。孙刘都想取蜀通道。所以一开始,孙权、周瑜和甘宁很努力地尝试过这个方案,都被刘备怼回来了。
所以如果孙权不争荆州,就没法玩下去——这也正是孙权最郁闷,后世非议也最大的点:论合法性,曹操翦灭北方群雄,是献帝的丞相,王朝实际上的掌权者;刘备已经树立汉室宗亲的牌坊,他的身份就是合法性。论公众形象,曹操雄才大略,霸业已成;刘备集团的人性和理想光芒万古不灭。
为什么孙家存在感薄弱?不是因为他缺故事、缺努力,而是因为他生不逢时、争不过曹刘两个大枭雄。无法扩张的东吴,只能沦为配角。
四、他不是主角、但他坚持到了最后
后面的事情,大家都知道。
孙权一直没有抢到入蜀通道,江东失去了最后一个扩张机会。但游戏还是要玩下去,孙权和吕蒙改变了江东的战略,转为积极防御。为此,需要攻占荆州,全据长江。孙权趁关羽北伐袭取荆州,刘备复仇,大魏吴王,夷陵大战,吴蜀重新联盟。
若干年后,当诸葛丞相殚精竭虑抱病北伐时,其实孙权还在江东,还在维系着联盟,不断向魏国进攻,只不过几乎已经没人记得他。也没多少人在乎这个拖住曹魏主力、变相成就武侯伐魏蜀汉盟友。
多年之后、诸葛丞相第五次北伐,那是狭义三国时代最后一次高光,而孙权此后又活了好多年。像很多扩张不出去,矛盾就只能内部消化、窝里斗起来越积越多的国家那样,东吴门阀贵族们蠢蠢欲动
而60多岁的孙权呢?他的宿敌已经故去、他的故友兄弟们早已离世、他从底层提拔新生代也意外凋零(对,说的就是人见人恨的吴下阿蒙),那些他信任的、他重视的、他报以微笑的,大部分,都不在了。那时候,他还留下什么?
当信心已经动摇,反应已经迟钝,剩下的,就是广为诟病的倒行逆施。也许,此时他已经知道,虽然有过辉煌,但命运的游戏场上,他并不是主角。但他还在认真地一直玩,一直玩,一直玩……直到服务器关闭,整个赛季结束,成为历史硬盘上一组冰冷的数据。只有偶尔复盘历史,你我或许才会记得,原来孙权是那么既有梗又充满魅力,把漫长的一生过得曲折而传奇的人。
五、当羡慕曹刘的时候,我们也许连孙权都做不到
相对同时代的曹操和刘备,孙权确实弱了一点。如果现实真的是一局游戏,可能孙权压根不会选择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开局。但,现实就是现实啊,像我们每个人一样,出生在什么时代,什么家庭,什么地域,什么国家,完全无法选择。想想,孙权在什么时代评价最高呢?宋朝,尤其南宋,因为只有在这种九州离乱的亲历者,才能真正体会到孙权的局面多被动,坚守多难,意气多难得,也只有历经动荡的宋朝人,才能真正对孙权产生充分的同理心。
我们今天聊起孙权,可能包含了许多情绪和寄托:希望过上如此丰足跌宕的一生,希望自己也能得众人扶助、基业稳固,希望自己无论面对什么境况都不放弃努力,以及拥有一些玄学般的运气。可能有些人的生存是为了理想,而有些人的理想仅仅是生存,变数太多,压力很大,但这都不是我们放弃这一生的理由;勇敢地面对一切,活下去,积极争取变得更好,在这盘从无回头路的人生游戏中做无悔的选择,那么每个人都能称之为英雄。
从这一点来说,孙权无愧于英雄之名——他可能没做到有些人想象中那么好,但于他本身,已经做到了最好。回顾孙权,我想,他的一生对我们当代人也有借鉴甚至激励的意义。
生子当如孙仲谋!——这就是对我等凡人,最高的礼赞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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